“好，好的，原本要出差的……可能抽不出時間……”匆匆掛了電話，司法鑒定科學技術研究院(以下簡稱司鑒院)法醫病理室的主檢法醫李正東露出歉意的微笑：“太忙了！”
而此時他正在給《法治日報》記者講述一個令人揪心的案件：一位27歲的男青年，就去浴室做了個按摩，結果丟了性命。
2017年4月6日，對于上班族張明(化名)來說，這一天并沒什么特別。4月初的上海還有些微冷，晚上他約了同事去浴室洗澡，并且選了38元的按摩項目。這天的技師是他的老熟人了，經常給他服務。
“最近肩頸不大舒服，你幫我多按按……”張明說。技師根據要求從左到右給他扳了扳脖子，當時并沒有什么其他特別的操作，按摩過后，張明也覺得渾身輕松。但沒過多久，他就感覺不對勁了，頭暈難受的感覺越來越強烈，隨后他被送往醫院。
4月7日，張明因搶救無效死亡。他的家人怎么也想不通，原本健健康康的人，怎么突然說沒就沒了呢？而且他還沒結婚生子，人生的路原本還很長。
隨后，張明家人將浴室告上法庭，要求浴室和技師承擔賠償責任。肩頸按摩是再平常不過的服務項目，張明果真是因此喪命的嗎？法院把尋求真相的任務委托給了司鑒院，案子到了李正東手里。
李正東，看著是個高高大大的帥小伙，但從事法醫工作已有10年之久，可謂身經百戰。
他先看了醫院提供的病歷記錄和CT掃描照片等資料。他注意到，病歷上赫然寫著“腦血管意外？”“高位頸椎損傷可能？”等字樣。
兩個問號引起了他的注意，顯然醫生對此沒有作出明確診斷。他再仔細研究CT照片，懷疑張明的死因很可能就在頸椎上。“正常情況下，人的寰樞關節的寰椎側塊與樞椎的齒狀突間隙應該是對稱的，但死者兩側的間隙有細微差異，疑似半脫位。”李正東說。
為了進一步確定自己的判斷，在正式解剖前，李正東對尸體進行了虛擬解剖，即在法醫病理室的CT室對尸體進行全身掃描，然后作出初步判斷。不出所料，虛擬解剖的結果顯示，死者的寰樞關節果然有異常。
前期準備工作就緒，在和另外3名法醫商討后，李正東正式開始解剖工作。
“雖說我們在虛擬解剖階段，基本上鎖定了解剖的重點在頸椎，但是為了更加嚴謹，我們既要重點關注頸椎的改變，也需要對其他部位和器官進行檢查，排除其他可能的致死原因。”
李正東告訴記者，按照常規流程，他對尸體外觀進行了全身檢查，然后再提取器官、固定、切片、制片檢查，沒有發現致死病變。他又提取胃內容物和心血去做毒檢，也排除了中毒的可能。
接著就是大腦的解剖。“解剖之后，我發現大腦自溶明顯，腦組織軟化、壞死嚴重，這說明腦組織在生前有缺血缺氧的情況。”盡管案子已經過去幾年了，但李正東對此記憶猶新。
順著預估線索，解剖終于到了頸椎部分，而這，也是本案的難點所在。“要完整地把頸椎取出來，需要非常細致的工作，稍不留神就可能破壞組織。”
李正東盡管有非常豐富的解剖經驗，但在這次解剖時他還是有些擔心與后怕。
好在最后，他成功將頸椎取了出來，并且發現了關鍵的證據：死者的椎動脈、基底動脈管腔外觀怒張、呈暗黑色，橫向切開后發現血管腔內充盈暗紅色物質，這會是血栓嗎？
“接下來還要通過顯微鏡確認血管內物質是血栓，還是死后凝血塊。”李正東說，這是最為關鍵的一個步驟。
動脈內形成血栓，通常有兩種可能：
一是他處血栓脫落，隨血液循環游移到椎動脈、基底動脈等部位栓塞血管。但李正東對死者心臟和血管進行了仔細檢查，沒有發現血栓形成的征象。
二是在原位形成的血栓，這種情況更加復雜。“正常的動脈系統中是不會形成血栓的，但如果血管受壓或損傷，則很可能原位形成血栓；再一個原因是如果死者有凝血功能障礙，造成血液高凝狀態，也可能會形成此處的血栓。”
經過仔細檢查，李正東將這兩種情況都排除了。
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引發的血栓呢？結合虛擬解剖和頸部解剖結果，死者存在寰樞關節半脫位的情況，存在牽拉、擠壓椎動脈的條件，經專家討論，應該是血管受壓及血管內皮受到損傷，從而形成血栓。
“就好比你的手被小刀割傷，幾分鐘的時間傷口就會凝血而封閉，這是我們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，在血管內也是一樣的。原本凝血是損傷修復的過程，但在血管內，凝血塊就變成血栓堵塞了血管腔。”李正東解釋道。
結合醫院提供的CT掃描照片和解剖結果，李正東最后判斷：死者張明是按摩引起寰樞關節半脫位，導致右側椎動脈、基底動脈及右小腦上動脈血栓形成，繼而引起右小腦及腦干腦梗塞，最終引發中樞神經功能障礙死亡。
整個鑒定工作持續了將近兩個月，鑒定報告提交后不久，長寧區人民法院對本案作出了一審判決，判定浴室承擔90%的責任，技師承擔連帶責任，受害人自擔10%的責任。最終浴室和技師連帶賠償張明家人共計111.8萬元……
此后該浴室向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，一中院二審維持原判。
從復旦大學研究生畢業后，李正東一直在司鑒院工作，10年來，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尸檢，也遇到過各種不同的緊急情況。他說：“送到我們這里來的案子，基本上都是疑難雜癥。但我們堅信一條，尸體雖不會說話，但卻可以告訴法醫很多信息。作為法醫，我們應該不斷創新技術方法、持續積累工作經驗、堅持細致嚴謹的職業操守，才能準確獲取關鍵信息，還原事實真相，以科學捍衛公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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